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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我后悔了!
就在一年前,我从万人之上的大昭女帝,沦为这副连乞丐都不如的模样。
“陛下,臣无能,只寻到这半块麦饼!”
青鸾是朕……,现在自称朕莫名的有些讽刺。
她是我的贴身侍卫,我被宰相夺权后软禁宫中,是她拼死把我救出,身负重伤,如今已经过去一年了,还时不时会咳出几口黑血。
雪粒子砸在破庙漏风的窗棂上,发出咣当咣当的震荡声,像极了那些奸佞逼宫时砸门的情景。
那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,我缩在冰冷的墙角,身上披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袄子,根本挡不住透骨的寒风。
“你吃吧!”
我微微闭合眼眸,只希望这一次再也不会醒来。
青鸾身形摇晃,把饼子硬塞给我说:“陛下,臣自知时日无多,只希望臣去了以后,陛下照顾好自己,平安顺遂……。”
庙门外,传来孩童微弱的哭泣声:“娘……鱼儿饿……。”
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,从残破门缝挤进来,眼神是与年龄不符的空洞。
我的手指猛地攥紧,冻硬的麦饼棱角如刀,硌进掌心我都没知觉,因为我心里更疼。
流民……,一个我曾经只在书本中看过的字眼儿,我觉得都是杜撰出的故事。
这一年的经历让我知道,什么是真正的“人间”。
饿殍遍地,苛政如虎,而这一切,曾是我沉溺于权力幻影时,视而不见的真相。
青鸾从干草塌上捡起半片麻袋裹住女孩,轻声询问她: “小宝不哭,你爹娘呢?”
“爹饿死了,娘也饿死了!”小女孩哽咽着,用沙哑的奶声问青鸾:“姐姐,大昭女帝在哪儿?我要杀了她!”
“小宝,你……。”
“爹说了,女帝昏庸,败了大昭百年基业,愧对先帝不配为人。”
孩童稚嫩的话像鞭子,狠狠抽在我的心上,她才多大,这份对我的恨意却已融进血液深入骨髓。
我的眼泪止不住,寒风吹过泪痕像是刀割:“小宝,姐姐后悔了,你愿意给女帝一次机会原谅她吗?”
小女孩怔怔看着我,半晌才喃喃答道:“爹娘会活过来吗?”
我心底一阵颓然,摔坐在地上,是啊!我的悔过毫无意义!
“噗……。”青鸾见我这般,急火攻心,一口热血喷洒下去,转瞬便化成褐色坚冰。
我急忙把她抱起,视线再次模糊:“青鸾……。”
“陛下,您心系百姓胸怀天下,是被贼人蛊惑,臣无能……愧对先帝嘱托……望……。”
“青鸾……。”我轻轻帮她理好鬓角碎发,她像安静的睡着了:“你有什么错,从始至终,错的人都是我!愧对先帝的人是我,愧对百姓的人也是我,愧对……他的人还是我……。”
我咬着牙踉跄起身,径直跪在菩萨像前,口中都是咸腥血气:“苍天在上!昭华自知死不足惜,但只要有一口气在,必当竭尽全力重返宫闱,肃清奸佞,还我大昭清明,百姓安居!若违此誓,让我……。”
“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狂妄……。”
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,突然在破庙门口响起。
我浑身一僵,猛然回头……。
雪风中,他身着玄色龙袍,头戴金冠,正负手而立。
门外守着上千兵马,楚国旗帜迎风招展,铠甲映着雪光,晃得我难以直视。
是楚翎。
那个被我无数次伤害,最后死在流放路上的男人。
他……,还活着?
他看着我,眼神平静无波,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,又仿佛在看一件……玩物。
“陛下。”楚翎缓缓开口,声音透着胜过门外冰雪的寒意,“别来无恙啊!”
“呵……。”我凄然一笑,明白他言语中的讥讽。
当年我罚他上百军棍、罚他跪钉板,最后发配苦寒之地,直至传回身染恶疾药石无医……。
“你活着便好!”我声音难掩一丝哽咽,他还活着,心底那份罪恶感或许会轻上一分。
楚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他这样说:“朕当然活着,朕就要看你笑话,看你苟延残喘,看你被世人唾弃。”
我无力反驳,苍白的嘴唇抿着苦涩:“现在你看到了……。”
“还不够!”楚翎俯身捏住我的下巴,目光像刀锋一样:“你不是想复国吗?朕可以帮你……。”
他疯狂的眼神宛如恶魔,唇间呼出的气息让我如坠冰窟:“朕要你做三年侍妾,像狗一样尝尽万般屈辱。”
这不是交易,是羞辱,是报复,是要把我曾经给予他的痛苦加倍奉还。
我的意识有些混乱,恍惚间,听到那个天真干净的童音。
“翎哥哥,都说宝剑配英雄,这把剑最是锋利,你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侍卫,一辈子保护昭儿的对不对!”
2
永安历四十七年——夏
永安帝带回一少年名叫楚翎,是楚国质子,因大昭国力强盛,楚国势微,以此寻求庇佑。
永安帝一生无子,对楚翎甚是喜爱,隐去其质子身份,收为义子,与爱女昭华一般对待。
楚翎年长昭华六岁,处处谦让护佑,直至永安帝驾崩前夕。
永安历五十七年——秋——泰安宫寝殿
永安帝斜倚在龙榻上,昔日锐利的眼瞳此刻蒙着一层灰翳,唯有握着楚翎手腕的手,带着一丝不甘。
楚翎跪在榻前,望着气息奄奄的帝王。十年了,从楚国送来的质子,到被隐去身份的义子,永安帝于他,是君,是父,更是唯一给予过他尊严的人。
“阿翎……。”永安帝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,枯瘦手指摸索着楚翎的手背。“朕知道……你心里怨……怨朕让你做质子,怨朕……没给你皇子的名分……。”
楚翎叩首,额头撞在冰凉的金砖上,发出闷响:“陛下!臣从未有过怨言!若无陛下垂怜,臣早化为异国枯骨!”
永安帝的眼尾滑下一滴泪,沾湿了雪白的胡须:“好……好……。”
他喘息着,将传国玉玺交于楚翎:“昭儿好胜,又未经事……。”永安帝的声音断断续续,“朝中……觊觎皇位……你……”他猛地攥紧楚翎的手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。“你答应朕,护着她!”
楚翎浑身一震,大昭开国以来,从无女主临朝先例,昭华虽为长公主,皇室唯一血脉,可继位之路必是荆棘丛生。
“臣……。”楚翎抬头:“此生必护昭华公主周全!若违此誓……。”
“莫轻言生死!”永安帝打断他,枯手抚上楚翎脸颊,像抚摸自己的孩儿。
“朕信你……昭儿……”他声音渐微,最后几个字淹没在一声长叹里,“拜托……。”
永安帝驾崩,举国哀悼!
次年昭华登基。
她初登帝位,根基未稳,楚翎带着玄甲军肃清几股窥伺的宗室势力,以绝对武力压下朝堂非议。
她曾在月下御花园里,将一块雕琢有【昭】字的暖玉塞进他掌心:“翎哥哥,昭儿和大昭就靠你了。”
少女憧憬的眼眸依恋的话语,楚翎信了,抱拳施礼:“辅佐陛下,臣万死不辞。”
昭历二年——夏——早朝
楚翎开口进言:“陛下,南郡三县堤岸尽毁,流民已聚至城下,臣恳请开仓放粮,迟则恐生民变。”
御座上的昭华还未开口,右侧班列中便传来宰相魏幸的反驳声:“楚大人此言差矣。”
魏幸双手抱拳先致圣上一礼,续而说道:“陛下初登大宝,北狄、东吴哪国不在暗处窥伺?太仓存粮乃十万边军命脉,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倘若他日敌兵叩关,”他忽然提高声调,目光扫过楚翎,“届时仓中无粟,是让陛下亲率禁军御敌么?”
楚翎额角青筋微跳:“魏相岂不闻民为邦本?如今百姓易子而食,民不安,军心必散,纵有外敌来犯,又如何迎战?”
“哼。”魏幸冷笑一声,拂袖转向昭华,语气谦卑恭顺。“陛下明鉴。臣并非无视灾情,只是开仓放粮实乃饮鸩止渴。若让百姓觉得灾年便可坐享官粮,日后谁还会春耕夏耘?此风一开,农桑废弛,才是动摇国本。治国非妇人之仁,需虑长远之见。”
他这番话条理清晰,紧扣江山稳固之说。
昭华拧眉,昨夜魏幸递上密折,言及边境吴国正在囤积粮草,恐有生变。
楚翎此前多次谏言裁撤冗官,所指之人皆是拥护她的忠臣,似乎隐隐有要动摇自己根基之势。
“陛下……。”
“够了。”昭华打断楚翎正要出口的辩驳,声音带着一丝烦躁:“魏相所言,深合朕意。仓廪乃国之重器,不可轻动。楚翎,你常言为朕分忧,如今正有所需,你且先去安抚流民,另寻他法。”
“陛下圣明——。”
楚翎的声音被魏幸带领的一众奉承声彻底淹没。
“退朝——。”
昭华垂下眼帘,不再看楚翎僵住的神情,心中呢喃自语。
“父皇,儿臣如今羽翼渐丰,即便不仰仗翎哥哥也能统御满朝文武。”
昭历二年——秋——早朝
“启禀陛下,臣有本奏!”
魏幸当朝高呼,他已然成为昭华心腹,所言所行皆受女帝赏识。
昭华如今执政两年,举止间已经颇具帝王威仪,她袍袖轻挥:“魏爱卿准奏。”
“臣检举楚大人有负圣望枉顾君恩,弃民声于不顾,致使西城暴乱,曝尸四野民不聊生。”
“臣附议!”
“臣附议!”
随着魏幸进言,满朝过大半官员皆将矛头指向楚翎。
“楚翎何在?”昭华扫视一圈儿,并未见到楚翎,心中难免猜忌,如今我为君你为臣,朝堂无故缺席,岂是不将朕放在眼里。
“回陛下,许是楚大人日夜操劳身体抱恙,楚大人对先帝忠贞不二,应当无意藐视君威!”
此话不说还好,日夜操劳还引发暴乱,对先帝忠贞不二,到了自己这,不来上朝都不知会一声。
“够了!”昭华怒拍堂案,立刻宣道:“魏幸传朕口谕!”
“楚翎有负圣望,临阵退缩,弃百姓生死于不顾,罚闭门思过三日,若有再犯绝不姑息!”
然而魏幸再言:“陛下,楚翎救灾不力,按军法当杖责100军棍以儆效尤。”
“这……。”
昭华闻言神色犹豫,100军棍是致残乃至致死的重刑,翎哥哥……。
还不及她多想,魏幸接着道:“楚翎藐视陛下皇权,此例万不可轻开,要让世人知晓,陛下天威绝不容犯。”
魏幸说得对,自己不能因为情义就包庇翎哥哥的罪行,昭华手指紧握,抿着的朱唇良久才轻启:“准了,让世人知道天威不可犯”。
“臣领旨!”
西城郊外
楚翎将最后半袋大米倒入锅中,他已经连续三月施粥,可对于十几万的灾民来说依旧杯水车薪。
“太子,从楚国调粮赈灾何止千里,大昭内患不除终究是治标不治本,您这又是何必呢!”楚翎身后,黑衣侍卫垂手而立,他不解,这话已经说了无数次:“楚国如今国力强盛,不需要依附大昭来韬光养晦,国主年事已高,盼着您早日回去荣登大宝!”
楚翎不答,只是静静搅动锅中米汤,半晌才低声自语:“还不是时候,昭儿需要我!”
3
楚翎为安抚灾民整日奔波身心俱疲,回府时,等待他的是魏幸带来的一百军棍。
魏幸嘴角噙着笑,语气铿锵字字珠玑:“楚大人,你赈灾不力导致尸横遍野民不聊生,究竟有何祸心,是否想让我大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”
楚翎握紧成拳,他要开仓放粮,陛下听魏幸谗言不拨一粒米,他不惜从千里之外的楚国调粮,整整八千石,结果换来一句赈灾不力和一百军棍。
心寒吗?更多的是痛。
但他耳边依旧回响着那句犹如誓言的话语。“翎哥哥,昭儿和大昭就靠你了。”
楚翎缓缓呼出一口浊气:“魏幸,在我面前收起你那歪理话术,陛下涉世尚浅难免被你蛊惑,终有一天她会看清你真正面目。”
“行刑!”魏幸转身阴险冷笑:“呵……本相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。”
整整一百军棍,即便楚翎心志极坚,也在七十棍后失去意识,直到满一百棍才被府里下人抬进房中。
昭宁殿
昭华神色匆匆,已经卸去帝王威仪,她语速飞快吩咐青鸾:“快去,给朕拿最好的伤药,越多越好!”
她抱着一包袱伤药准备出宫时,魏幸前来夜谏。
言及楚翎暗中与楚国通信,手中递上密折,末了低眉顺目道:“陛下,楚大人虽忠勇可嘉,但人心隔肚皮,如今您根基未稳,万事不得不防啊……。”昭华握着密折的手微微发抖。
楚翎屡次谏言时的强硬,以及多次当朝反驳自己,竟渐渐信了七八分。
魏幸最擅察言观色,立刻看出昭华意图,他躬身再谏:“陛下,老臣辅佐三朝帝王,您心怀天下此乃大善,楚大人受罚因藐视天威,若因恻隐之心去探望,就破了规矩,只怕楚大人伤愈后反要愧疚自己成了乱法之臣啊!”
昭华眉头紧拧,心道,自己一时情急乱了章法,还好魏幸及时阻拦,不然外人都以为朕的威严犹如儿戏。
但心中仍有牵挂,为难之际魏幸开口了:“依老臣愚见,不如待楚大人能起身时,陛下再赐一碗参汤,既全了君臣情分,也教天下知晓,陛下是仁刑并施的圣君啊!”
“罢了!”昭华返身回了昭宁殿,见魏幸走了她召来青鸾:“把这些悄悄给翎哥哥送去,记住,不要提及朕!”
青鸾为难道:“可是陛下,如果来路不明楚大人未必会用啊!”
“你长没长脑子,不会说是你送去的吗?”昭华把密折递给青鸾又说:“还有,你派人去查一下,魏幸所指是否属实,朕始终不信翎哥哥会与楚国勾结。”
昭华静静立于殿中,案上楚翎的奏折还封着,墨迹被暗红烛泪晕染,像极了摊开的血痕,她想伸手去触,却被滴落的蜡油烫得猛然缩手。
昭华心中莫名一揪,双手撑着桌案,回想过往种种,翎哥哥最是宠溺包容自己,此番皆是以大局为重,他应该也会理解其中因由。
昭历二年——冬——御书房
大昭新帝继位,吴国早已蠢蠢欲动,屯兵二十万边境来犯。
魏幸早在数月前就密谏吴国动向,还不惜与楚翎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,保粮库充盈,此举足见其未雨绸缪。
至此,昭华对其更为信服。
“陛下,吴国贼寇狼子野心,微臣愚见务必以雷霆手段痛击,既扬我国威亦能震慑他国。”
魏幸率一众文臣前来觐见,将其中利害说得头头是道。
“朕正有此意!”昭华指尖叩在御案上:“该派何人出征为好!”
魏幸躬身而立,官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:“陛下,若论将才,满朝文武谁能及楚大人?想当年,先帝在位,早已料到会有贼子犯我大昭,亲自教导楚大人兵法路数,只为有朝一日为陛下分忧。”
这话像根细针,轻轻挑开昭华心尖那层结痂。
三月前楚翎受了一百军棍,至今还在休养,她已经许久未见。
昭华闭了闭眼,声音微哑:“楚大人伤势可痊愈?”
魏幸不接,反而岔开话题语气恳切:“陛下仁慈!臣只是近来总听些闲言碎语,说楚大人蒙陛下隆恩,徒有军职却久居中枢不知兵戈,还有人暗地里称他玉面将军,言下之意……。”
他适时顿住,抬眼偷瞄昭华脸色:“臣斗胆进言,若想堵住悠悠众口,正需楚大人立一场不世之功!让那些说他娇气的人看看,我大昭儿郎,铮铮铁骨何惧外邦?”
殿外风雪骤紧,卷着碎雪扑在窗纸上。昭华紧紧捂着手中玉佩,是与当初送与楚翎相同的暖玉,可此时握在手心侵骨的凉。
当下吴国叩关,若开口让翎哥哥带伤出征,他必不会拒。
昭华犹豫了,魏幸一番话不无道理,翎哥哥空有本事却无处施展。
此番恰是证明的大好时机,也让天下人看看,父皇慧眼识珠。
“宣楚翎。”她还在考量,耳中却已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半个时辰后,楚翎缓步走进大殿,玄色锦袍裹得很紧,即便刻意控制,行走间仍有不易察觉的踉跄。
“臣楚翎,参见陛下。”他并未抬头,双手抱拳就要单膝跪地。
“免礼了!”昭华刻意别过头,将一兵符推过去:“吴国来犯,朕封你为镇国大将军,三日后出征。”
楚翎猛地抬头:“陛下,臣……。”
昭华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朕信你,能守住大昭江山。”她顿了顿,袖中那枚暖玉已经硌进掌心:“此去……护好自己。”
楚翎心头一颤,抱拳应道:“臣,领旨。”
4
半月后,八百里加急捷报传入京城。
楚翎奇袭吴军粮草大营,斩敌主将,退敌百里。
昭华看着战报,连日紧绷的眉眼终于舒展,当场要封赏楚翎黄金千两。
魏幸在一旁笑着恭维:“陛下实乃慧眼,楚将军果然不负圣望。”
可三日后,魏幸却捧着另一封密报进了御书房,他眉头紧锁:“陛下,前线传回消息,楚将军初战告捷便乘胜追击,如此贪功冒进……。”他摇头叹息:“臣担心,楚将军年轻气盛,恐中了敌人埋伏因小失大啊!”
昭华的心又沉下去,她想起楚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,便提笔写下旨意:“命楚翎稳扎稳打,勿要贪功冒进。”
旨意到了前线,楚翎捏着那卷明黄的纸,骨节泛白,他之所以选择奇袭,就是想速战速决,北境马上就入雪季,风雪阻断粮道,得到来年三月份才能开山。
此时探马回报:“将军,魏相派来的押粮官称雪大路滑,已在途中滞留三日。”
楚翎猛地将旨意拍在案上,咳出一口血沫。他知道魏幸在等什么,等大雪封山,等粮草耗尽,等他的十万大军不战自溃。
“魏贼,你究竟意欲何为?”楚翎愤恨将短刀插在桌案:“国破,你岂能安生!”
三日后,前线粮草告急的军报送入京城。
魏幸跪在昭华面前,展开一本厚厚的账册,他痛心疾首:“”陛下请看!国库为出征军饷已掏空大半,给楚将军的粮草已是竭尽所能,可他还三番五次催粮,莫不是……。”他欲言又止:“臣听闻,楚将军近日与楚国使者往来甚密……。”
昭华猛然抬头:“你说什么?”
“陛下,楚将军身份别人不知,您心中有数,他是楚国质子。”
魏幸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如刀:“楚国乃其母国,如今他手握重兵,若……若私吞粮草来攻我大昭江山,陛下又该如何应对?”
这话如同一盆冰水,浇得昭华遍体生寒。父皇临终前抓着她的手,反复叮嘱:“守住祖宗基业,别让大昭江山易主。”
恰在此时,楚翎的催粮信到了,信末附了一句:“陛下勿忧,臣已从楚国暂调粮草,不日即至。”
魏幸猛地叩首:“陛下!楚翎果然私通楚国!军饷之事必有蹊跷,臣请陛下彻查!”
半月,楚翎大破吴军,退至三百里外凯旋而归。
然而,等待他的却是卸甲夺权。
白玉阶前,雪已积了三寸。楚翎一身单衣跪在雪地里,身后是魏幸派来的禁军。他刚从前线回来,便被宣至殿前。
昭华站在殿檐下,皇袍上的日月当空图被风雪遮蔽,显出一片阴霾。
魏幸在她身侧低语:“陛下,贪墨军饷乃死罪,楚将军虽有功,却难抵过,若不严惩何以服众?”
楚翎抬起头,脸上落满雪花,他目光沉凝直视昭华:“陛下,臣从未贪墨!魏相故意延误粮草押运……。”
“住口!”魏幸厉声打断:“本相辅佐大昭三朝帝王,岂会行大逆不道之举,你污蔑忠良包藏祸心,定想乱我朝纲,应该处以极刑。”
昭华看着楚翎眼中闪过一抹失望,她心猛地一抽。可魏幸的话在耳边响起:“陛下,江山社稷为重啊!”
昭华闭上眼,不去看楚翎,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:“魏相以为如何?”
魏幸垂首,眼中划过一丝冷芒,恭声说道:“楚将军虽有取死之道,但陛下仁慈,死罪可免活罪难逃,应施以钉板之刑,望朝中众臣引以为戒。”
“准了……。”
“咔嚓——。”昭华开口应允,手中玉佩出现一丝裂纹。
禁军抬来钉板的那一刻,楚翎笑了,笑得咳出血来,他看着昭华,声音轻得像雪:“陛下真是明君。”
血色迅速染红了白玉阶,从殿门一直蔓延到雪地里,像一条破碎的红毯。
昭华扶着廊柱,冰冷的气息顺着手臂蔓延至心底,她不断告诉自己,这是为了大昭,为了父皇的基业。
一日后,楚翎被架上殿时,双腿已血肉模糊。
魏幸扔有本奏,他捧着几本厚厚账册,痛心疾首:“陛下,臣昨晚夜查,才知楚翎贪墨数额如此庞大,大昭连遇天灾,百姓易子而食,这军饷里浸着多少血,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?”
楚翎靠在柱子上,气息微弱,却笑得坦荡:“陛下,我楚翎对天起誓,从未动过一分军饷!那些粮草……是我从母国千里调配而来,只为护陛下大昭山河无恙!”
“休要狡辩!”魏幸猛地转身,对昭华叩首:“陛下!楚国粮草?这与通敌何异,其中利害更为险恶,他楚翎手握兵权,又与母国勾结,若不除之,大昭危矣啊!”
楚翎无视魏幸的诬陷,只是冷漠开口:“昭华,我从楚国调粮护你江山,你却宁愿相信奸佞疑我通敌?这大昭亡了也罢!”
听到楚翎的质问,看着染血的衣袍,昭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。
她想起父皇临终的眼神,想起大昭的万里江山,最终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从唇间挤出:“罪臣楚翎,流放……三千里苦寒之地,永不得回京。”
殿外的风雪更大了,禁卫架着楚翎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。
昭华凝望着眼前天地,只看到一片空白,手中暖碎成两半,掌心都被断面割烂了,殷红血迹将【翎】字侵染,她望着玉佩怔怔出声:“翎哥哥,莫要怪昭儿绝情,只因你触及了底线,即便昭儿身死,这江山亦不能丢。”
5
两月后江边
楚翎凝望大昭国境久久不言。
“太子殿下!”侍卫恭声垂首,他本可以杀了押解流放的官兵,但太子执迷不悟,不想伤及大昭子民,所以他只能买通官兵,让其四人一月后回京复命,就说楚翎流放途中身染恶疾药石无医。
“昭华,既然这是你选择的人生,那便成全你!”
楚翎收回目光,踏上渡境船只,至此他未再回眸一次:“归国,孤要登基!”
魏幸彻底把控朝政。他打着昭华旗号横征暴敛,美其名曰充盈国库,实则中饱私囊。
流民暴增,饿殍遍野,奏报送到昭华案头,皆被魏幸拦下,以臣自会妥善处理,陛下无需为小事忧心搪塞。
楚翎不在,其他官员碍于魏幸淫威无人敢提及此事。
昭华沉溺在魏辛营造的盛世幻影里,民间却是另一番炼狱景象,人人皆知女帝昏庸无道,乃灾星降世祸乱人间。
今夜有信官传来密报。
青鸾来到御书房,轻声禀报:“陛下,楚大人流放途中身染恶疾,药石无医……已经……已经去了。”
“啪——。”
昭华一颤,手中茶盏摔成无数碎块,水泼在地毯上,洇开一团暗红色水渍。
她猛然转身追问青鸾:“朕不是交代你,让押解官兵好生照料翎哥哥吗?”
青鸾双膝跪地:“臣办事不力!请陛下责罚!”
昭华无力的倚在案边:“为什么会这样!”
青鸾神色挣扎,好一会才开口:“陛下,臣斗胆进言。”
昭华扶额,她觉着浑身脱力,似乎大病了一场:“讲。”
“楚大人旧伤未愈,仅因陛下一言就带兵出征,忠心可见。粮草滞达,虽从楚国调运或有不妥,但楚大人并未辜负圣望,守住了大昭江山。陛下,您……您实在不该听信魏相谗言,将楚大人处刑流放……。”
昭华猛然惊醒,青鸾所说并无偏袒也无修饰,就是事情的最本质。
楚翎所为从始至终的结果都没对大昭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失,自己当初为何没意识到?
昭华踉跄起身,追问青鸾:“翎哥哥的尸身在哪?我要去见他……。”
“陛下,楚大人在流放途中暴毙,押解官兵就地掩埋……。”
“找,让他们去找!”昭华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利,她泪眼婆娑:“找不回来,朕诛他们九族,快去找!”
青鸾连忙上前搀扶:“陛下,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!”
“青鸾……,昭儿冷……。”
“嘭——嘭——。”
猛烈的砸门声响起,同时还有一个阴冷的声音:“女帝昭华昏庸无道,魏幸不忍目睹苍生悲鸣,特为民请命,请女帝退位!”
寝殿的门被蛮力撞开,魏幸为首,身侧携重臣,分列几十禁卫与弓弩手,满弓搭箭指向昭华。
说来可笑,门外竟没有一名侍卫,楚翎流放后,原玄甲军接连请辞,以至于宫中侍卫皆是魏幸亲信。
青鸾挡在女帝身前,凝面冷叱:“魏幸,你要谋反?”
魏幸微微一笑,环视在场众人:“何来谋反?天下黎民皆称女帝昏庸乃妖星祸世,魏某只不过替天行道!”
青鸾拔出佩剑,三尺锋芒直指魏幸:“奸佞之臣也敢妄言天道,今日取你狗命!”
魏幸冷笑着说道:“青鸾,本相知你武艺高强,但这里有数十弓弩手,你能护得住陛下吗?乖乖束手就擒,饶你主仆不死。”
青鸾乃御前侍卫,虽是女子却武功极高,她自己要杀出去,上百精兵都未必拦得住,但有昭华拖后腿就不一样了,她只能投鼠忌器。
“卑鄙……。”
昭华泪痕还未干,她看向魏幸这样说:“你是三朝老臣,两任先帝包括朕都从未苛待过你,为什么?”
魏幸闻言得意一笑:“陛下,有些话何必说破呢?大昭疆土岂止万里,一个妇人还妄图统御江山?简直滑天下之大稽!”
他已经得势,自然毫无顾忌,转身对众臣开口:“先帝就是老糊涂了,无视祖宗规矩,把帝位传给女子。”
“结果怎样?楚大人赈灾鞠躬尽瘁,硬是把几十万灾民降至十万,其中艰辛不足以对外人道。陛下不仅不赏,还罚一百军棍,此举简直荒唐!”
“真是荒唐!”
“治国岂是儿戏!”
一众大臣开始附和。
“你……。”昭华被魏幸气得直哆嗦,明明是他带头弹劾楚翎,现在却倒打一耙。
魏幸抬手虚压:“这还不算,楚大人初战告捷,知晓北境雪季对运输不利,一旦大雪封山要等到来年三月,本可速战速决避免输送损耗,陛下却让其稳扎稳打,以己之短攻彼之长,楚大人举步维艰却依旧守住大昭江山,忠勇之志可昭日月,陛下却怕其功高震主,处刑流放,简直是狗屁不通。”
“倒反天罡啊!”
“先帝传位与如此昏君简直是自取灭亡!”
一众大臣痛心疾首,纷纷出言批判昭华荒谬行径。
昭华一口银牙浸满了鲜血,她恨啊!恨自己眼盲心瞎,恨自己狂妄自大,为何就看不到翎哥哥的付出,只一味的听信阿谀奉承。
然而这还不算,魏幸踱步过来,缓缓开口:“陛下可知楚翎贪墨的军饷都是空头假账,那批粮草早被本相调去喂了私兵。原是想断其粮草,让楚翎大军不战而溃,结果此子对陛下用情至深,竟然不远千里从楚国调配粮草,帮你守江山。可如今这江山落到臣的手中,是不是很讽刺啊!”
这才是真相,自己明明可以早些看穿,却迷失在所谓的大局为重中不愿自拔。
看着神情转为木讷的昭华,魏幸也不再演戏:“今日传回消息,楚翎客死他乡,真是大快人心啊!愚忠之臣连块草席都没有,曝尸荒野尸首早被野狗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。”
“你住口!”昭华拾起茶盏砸向魏幸,却被禁卫挡下!
魏幸抬手轻挥:“将女帝昭华打入冷宫,如有反抗格杀勿论!”
6
魏幸称帝那日,大昭宫墙的积雪被血水浸透。
他踩着忠臣尸骨登上龙椅,阶下被剜去双目的老臣,刚刚还斥驳他,割地十城乃卖国之举。
魏幸抚摸着新刻的玉玺,“迂腐之臣留有何用?吴国许诺助朕稳固江山,十座空城换百年基业,此乃万全之策。”
昭华被囚于冷宫的第七日,听见宫娥私下偷传:“新帝要封废帝为妃,说什么昔日君臣,今日夫妻……。”
昭华蜷缩在冷宫一角,这里什么都没有,连条自缢的白绫都找不到。
窗棂被木板钉死,只留拳头大的孔,昭华每日透过孔洞望天,看云卷云舒,让她想起当年楚翎陪她在御花园里放风筝。
入夜
“当——当——当—。”
两长一短的敲窗声后,传来一个男人压低的声音:“狗皇帝,明日子时,青鸾姑娘会来救你。”
“青鸾呢?”昭华扑到窗边,然而已经没有了任何回应。
她不知道,青鸾为搬救兵,找到了玄甲兵旧部,这些人从前都是楚翎的心腹,楚翎流放后他们上山为寇。
青鸾在山寨前跪了三日才见到大当家,也是原玄甲军副统领何安。
青鸾对昭华的忠心,让何安隐约看到了楚翎的影子,所以才勉强答应在宫外接应。
突围那晚,青鸾一路杀至冷宫,身中三箭,背着昭华冲出宫门。
魏幸集结禁军追捕,被何安带领弟兄阻拦,虽然他们恨女帝,但被青鸾的忠义打动,女子尚且如此。君臣一场,就再护这狗皇帝一遭。
原玄甲军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,以一敌十不在话下,足足抵御禁军一个时辰才相继退走,给青鸾创造了充足的逃走时间。
为了躲避魏幸追捕,两人只能一路逃亡,昭华不顾青鸾劝阻,冒险去了楚翎病故之地盖青县,林间山野荒坟野冢,昭华几乎走遍了,却根本寻不到楚翎尸骨。
最后通缉令贴满街头巷尾,二人才不得不离开,流亡的三百多个日夜,昭华尝遍人间疾苦。
在陈平郡,她亲眼看见妇人为换半升米,将几岁大的女儿卖给人贩子。
在曲水河畔,流民啃食观音土腹胀而死,尸体被野狗分食。
她在城中撞见官兵抢夺小贩的货物,领头千夫长腰间,挂着刻有忠勇二字的金牌。
“女帝无能,大昭毁在贼人之手啊!”一个瞎眼老丈逢人便骂,“我儿为保大昭战死沙场,昏君还我儿命来……。”
昭华搀扶老丈坐下,她的指尖颤抖,一路走来她所见皆是苍生疾苦,同时,百姓提及女帝时无不恨得牙根痒痒。
她的每一天都活在悔恨之中,青鸾默默陪着她,但却因为拖着旧伤,身体越来越差,就像风中飘摇的烛火,随时都会泯灭。
她们当光了所有值钱的物件儿,唯独昭华还留着那块裂成两半的暖玉,原本玉质无瑕,因为她的手无数次被断口割破,形成一层殷红血沁,衬得上面翎字有些隐隐发黑。
心口莫名一疼,回忆如潮水般褪去,楚翎指尖擦过我嘴角血迹。
他抬眸,语气温和:“朕想知道,你可有一丝后悔?”
看着这张让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的脸庞,我无声落泪,他那双眼眸中带着曾经的痛惜,让我生出回到从前的错觉,视线朦胧中,我语气哽咽:“翎哥哥,昭儿后悔了!”
“悔了?”楚翎哂然一笑,猛然掐住我的脖子,他状若癫狂:“晚了,你悔的不是过错,是你失去了万人仰望的荣光,是你落得如今下场。你的每一次错,都给苍生乃至大昭,带来无法磨灭的创伤。”
我的眼泪止不住,我有好多话想对他说,到了嘴边,却是那般无力的辩解:“不是的!不是的!”
他松开手,我踉跄着后退,撞在冰冷的菩萨像上,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。
青鸾的身体躺在干草堆上,小女孩缩在角落,惊恐地看着我们。
楚翎朝她走过去,我连忙挡在他们中间。
“求你别伤害她。”
我将半块饼塞给女孩:“小宝吃吧!你去那边待着别动。”
她怔怔的看着我,用稚嫩嗓音问:“你就是女帝?”
随后倔强的打落麦饼:“鱼儿饿死也不吃女帝的东西。”
“呵……。”楚翎冷笑,眼中杀机一闪即逝。
他站直身体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:“做朕三年侍妾,否则……。”
我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,心底第一次生出莫名恐惧。
“朕即刻率三十万铁骑踏平这破败不堪的大昭。”
他究竟有多恨我,看我落魄如草芥不够,还要留我在身边每日羞辱。
细细想来,我一次次无视他的付出,不断施加伤害,这是我欠他的债。
破庙外的风雪更大了,从门缝涌进来,吹得我睁不开眼。
我没得选择,自己种下的因,怎能让大昭子民吃下这苦果。
“你想让我尝尽屈辱是吗?”我静静望着他,他不答,我也没指望他回答,轻轻点头:“好,我答应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。然后,我缓缓跪下,额头抵在结着薄冰的地面上,耳中是自己带着嘶哑的声音:“昭华,拜见陛下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楚翎的靴尖轻轻踢了踢我的脸颊。
他语气戏谑的这样说:“在朕面前,你只配自称贱婢。”
我紧咬下唇,克制自己不哭出来,滴滴血迹顺着唇角落到地面,凝结成冰。
“贱……贱婢昭华,拜见陛下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快意,“记住你现在的样子,昭华,从今日起,你只是朕身边的一条狗。”
“陛下,贱婢仅有一个请求,请让把青鸾安葬。”
风雪中,他转身离去,玄色龙袍在白茫茫的世界里逐渐消失。
仅留下一句:“挖个坑埋了。”
士兵上前,将我拖出破庙,粗暴的塞进马车里。
我透过窗帘看了一眼,几个士兵在庙门外挖坑,青鸾的身体已经被席子遮盖,小女孩抱着膝盖,眼神空洞地望着我。
“青鸾,对不起,都怪我没用。”
7
马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声响,像钝刀割着耳膜。
大昭距楚境有近千里,整整二十八日的颠簸,车窗糊着的油纸早被风雪撕出裂口,混着马粪味的寒气灌进来,呛得我夜夜咳醒。楚翎的马车始终在前头隔着十丈远,每到歇脚时,侍卫会甩来硬邦邦的麦饼和冷水,就像在施舍路边的野狗。
今夜宿在驿站,楚翎的侍从端来食盒。四碟精致菜肴腾着热气,一盅浓汤浮着金黄的油花。
他斜倚在榻上,看着我跪在旁边替他布菜,每样仅夹两口便推到一边:“没胃口。”
起身时,袍袖扫过我的脸颊,有龙涎香传入鼻端,熟悉却裹着冷意。
等他走了,我盯着那碗尚温的汤,喉间泛起酸水。
指尖触到瓷碗时止不住发抖,已有多久没尝过热食?
我囫囵吞下半块点心,热汤烫得舌尖发麻,我却连残渣落进衣襟都要用手指沾着舔净。恍惚间想起大昭宫宴,我嫌糖霜太厚,随手便摔了玉碗。
如今想来,糟践的都是百姓辛苦种出来的粮食,这就是一种罪。
楚国宫城的琉璃瓦泛着冷光,檐角走兽张牙舞爪,我曾想过重返宫闱,想不到却是这样一种方式。
我被拖进偏殿时,粗布裙早磨出窟窿,冻僵的手刚回暖,裂口便渗出血珠,在青砖上洇出暗红的花。
他们将我丢进昭悔苑,匾额上的金字刺得人眼眶发疼,也不知这名字是早就有,还是楚翎特意赐的。他还和从前一样最懂我,所以明白怎么来剜我的心。
当夜,他带着酒气踹开殿门时,我正对着铜镜发呆。
嬷嬷给我换的红裳薄如蝉翼,烛光一照,连心口的朱砂痣都藏不住。
我跪地接驾,他却拽头发将我提起,冷笑混着酒气喷在脸上:“爬过来。”
冰凉的地砖硌着膝盖,我一寸寸挪向床榻。余光瞥见他握紧的拳头,指节泛着青白。
“昭华,你现在这副德行,比青楼里的妓子还要下贱。”
他指尖划过我的脸颊,忽然用力掐住下颌:“可妓子皆因身不由己,而你呢?却是自作自受。”
他压下来时,我咬着牙别过头去,锦被裹得住寒意,却裹不住我被撕碎的尊严。恍惚间听见他闷哼一声。
整夜,他不知疲倦,对我身体的摧残能让他获得报复的快感。
还未撑过三更,我便被折腾得昏死过去。
再睁眼时,空荡荡的寝殿仅我一人,晨光正透过窗棂,在地上留下囚笼般的光影。
身下黏腻的血迹早已干涸,那是永远洗不净的疤。
我抿着唇,蜷起发麻的手指,三年……自己真的能熬过去吗?
楚宫的妃嫔们很快知道了我那夜侍寝,她们个个华服丽饰,却从未被楚翎宠幸过。
而我这个穿着素裳、毫无粉饰的贱婢竟然捷足先登,她们的嫉妒像毒藤般疯长。
今日一早,淑妃便遣人将我叫到她的揽月阁。
我跪下请安,看着已经有其他几位妃嫔也在场,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。
淑妃斜倚在软榻上,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。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我问:“听闻妹妹来自大昭?”
见我点头,她忽然轻笑,示意婢女捧上青瓷碟。
“本宫特意让小厨房照着大昭太医院的方子学做了杏仁酥,原想给陛下尝尝鲜,既然妹妹来了,且先替本宫品品,看有没有失了大昭的风味。”
婢女捧碟走近时,脚绊在我的裙摆上,身子一歪青瓷碟掉在我膝前。
杏仁酥摔得粉碎,混着瓷片和青砖缝里的尘灰。
淑妃捏着绣帕掩唇惊呼:“哎呀!这可如何是好?好不容易才做出一盘……。”她垂眸看我,语气陡然转冷,“妹妹,这杏仁酥是为陛下做的,本宫好心让你尝,你却不识好歹故意将它打碎。”
随后骤然提高嗓音:“是不把陛下和本宫放在眼里吗?”
旁边的嬷嬷立刻会意,扬起鸡毛掸子威胁我:“还不赶紧舔干净?娘娘心善,兴许就不治你的罪了!”
果然是冲着我来的,我盯着地上的碎饼,鼻端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苦涩,心中已经有了计较。
我虽被楚翎欺辱无法反抗,却不代表可以任人欺辱。
我挺直腰板言辞犀利的开口质问:“昭华不知自己有何罪过,但娘娘罪名可不小,竟想要行刺皇上!”
此言一出殿内骤然死寂。
淑妃的笑僵在脸上,她拍案而起,指着我:“你……你大胆,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本宫,来人,把这贱婢拖下去掌嘴一百。”
一位才人忙打圆场:“姐姐何必动气?她一个贱婢……。”
许贵人适时开口:“昭华妹妹近日才得陛下宠幸,姐姐,可莫要因小失大啊!”
另一位嫔妾冷笑接话:“她是大昭的亡国女帝!陛下留着她,不过是当个新鲜玩意儿,否则怎会连个位份都不给呢?”
“皇上驾到!”
恰在此时,楚翎掀帘而入,各妃嫔请安后,淑妃立刻泫然欲泣,扑到他身前:“陛下!这贱婢不仅摔了臣妾精心为您做的点心,还污蔑臣妾用毒……。”
“哦?”楚翎眉峰上挑,目光落在我身前的碎屑上,又扫过淑妃身后婢女慌乱的眼神:“她如何污蔑你?”
淑妃指着地上的碎饼:“陛下,这贱婢说杏仁酥有毒!用心险恶应当重罚!”
楚翎看向我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还真是妖星降世,才刚来楚国,就将朕的后宫搅得乱成一团。”
“陛下……。”
“够了。”
我刚要辩解,就被楚翎无情打断,这个场景何其熟悉,当初朝堂之上,每每他想跟我解释时,都这般被我打断。
我紧抿着唇,眼圈发酸,现在才亲身体会,这种有苦说不出的憋闷有多难受。
“觉得委屈了?”楚翎居高临下的看着我,上位者的气场很强,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能轻易决定人的生死。
我别过头不去看他,强忍着憋屈的泪水:“没有,陛下本就想让臣妾尝遍万般屈辱,不过是欲加之罪,臣妾受得住。”
“既然你说是欲加之罪,今日朕就给你个申辩的机会,说得好,只治你以下犯上之罪,若说不好……。”
说到此处顿住了,我惊讶的扭头看他,那如深潭般的眼眸中却无半分波澜。
可能是还没想好怎么折磨我,我偏不能顺了他的意,这么多妃嫔看着,堂堂皇帝金口玉言,总不能出尔反尔吧?
我想了一下开口说道:“大昭太医院的杏仁酥,必须用南杏仁蜜渍,再以茯苓粉收涩。”我拾起一小块碎屑,指尖碾过粉末,膝行半步,将碎屑呈上前:“陛下可闻到这苦味?北杏仁未经炮制,含有剧毒,大昭连孩童都知苦杏仁不可轻食。淑妃娘娘若不知,便是御厨失职,若明知故犯……。”我顿住话头,叩首在地,“臣妾不敢妄言。”
楚翎沉默片刻,接过我手中碎屑轻嗅:“你小厨房的厨子不通食理?”他看向淑妃,“还要送与朕,是何居心?”
淑妃脸色煞白,瘫软在地:“陛下明鉴!臣妾只是……。”
楚翎打断她,声音冷得像冰“御厨用毒未遂即刻处死。淑妃管教不力,禁足半年,降为嫔位,罚没所有份例。”
“陛下,臣妾冤枉啊!臣……。”
楚翎一瞪眼,淑妃立刻止住哭嚎,颓然跌坐在地上。
他俯身拽起我,指尖掐着我的下颌,“既然说得不错,朕就只治你以下犯上之罪,去御书房跪着,别到处乱跑了,搅得后宫鸡犬不宁。”
楚翎走了,我紧随其后,行至远处才传来淑妃尖利的哭嚎声。
8
从此,我成了御书房的活摆设。每日天不亮就得去跪着,替楚翎研墨铺纸。他批阅奏折时,我就跪在他脚边,膝下的青砖被磨得发亮。
他与大臣们在书房议事从不避讳我。
今日,许将军要奏报边境布防情况,他发现我在,抱拳起奏:“陛下,末将汇报乃军机要务,此女虽是亡国帝,但却是昭国人,有其旁听恐有不妥。”
楚翎指着我,对众人笑道:“将军多虑了,这贱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,连十八般兵刃都认不全,更遑论看懂兵防图?若她懂些军事,也不会亡国落得今日下场。不过是个供朕取乐的花瓶,听了也是白听。”
说罢,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,强迫我仰起头:“朕说的是也不是?”
他明明在笑,眼底却无半分笑意,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:“陛下所言极是。”
大臣们讪笑,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。我低着头,指甲掐进掌心。
他真说到做到,不放过任何一个羞辱我的机会。
议事结束已经月上中天,楚翎离开御书房直奔我的昭悔苑。
每三日他就会来昭悔苑让我侍寝,一样的轻纱红裳,一样的屈辱着跪爬上床,以及他无止境的疯狂。
意识清醒时,我会轻抚他背上和腿上伤疤,那都是曾经我赋予他的,每每想起我都愧疚得不能自已。
转眼年关已至,嬷嬷给我送来一套流霞曳月裙,还有白玉月形发冠、珍珠流苏项圈、半透明的月华色披帛等配饰。
我平日里只能穿两种衣裙,侍寝时的轻纱红裳以及平日里素色的对襟纱裙,连一件首饰也没有,楚翎突然赏赐,让我心里有些毛毛的。
我身份特殊,楚翎虽一口一个贱婢叫我,却从未让我伺候任何人,嬷嬷在宫里多年,自然是人精,所以言辞极为客气:“昭姑娘,这可是陛下特意为你选的,明日有宫宴,陛下打算让姑娘献一支舞。”
果然,他又想出了新法子让我难堪,曾经的女帝,如今沦落到献舞供人取乐。
我点点头:“有劳嬷嬷了。”
我平日的素色对襟裙换作流霞曳月裙,月华色披帛随步履拂过青砖,白玉月冠在鬓边晃出细碎银光。
嬷嬷替我簪上珍珠流苏时,指尖都在发抖,离开时我还听她们讨论:“不愧是女帝,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,稍一打扮就这般绝世风华。”
虽是夸赞,却依旧犹如楚翎给我打上的花瓶标签。
自入宫以来,我还从未踏足过这般场合。
宫宴的鎏金铜灯映着满殿珠光,铜炉里的龙涎香燃得正旺。
到了宴会厅我才知道,竟是一场外交宴。
我跪在丹陛之下,吴国皇子吴钧的目光始终往我身上前瞟。
他身旁的使臣也差不多,尽显粗鄙之态。
谁都知道,大昭亡国后,魏幸称帝改国号为魏国,割十城附吴,如今这吴国自认已经可以与楚国分庭抗礼,特来洽谈同盟合约。
鼓乐乍起时,我旋身展袖。披帛如银河倾泻,裙摆翻涌间,暗金线绣的北斗七星在烛火下明灭。
吴钧捧着酒盏的手僵在半空,使臣更是忘了尊卑,探着身子喃喃:真乃亡国尤物啊!
曲罢,我回到楚翎身侧,他伸手直接揽上我的腰肢,嘴角轻启言语嘲弄:“难怪守不住疆土,天生一身媚骨,只配做个取悦朕的舞媚娘。”
被他羞辱多了,我脸皮厚了不少,即使大庭广众之下,也仅是面颊微烫,我答:“陛下谬赞了。”
吴国使臣突然起身:“陛下,我愿用两座铁矿换这舞姬。”
楚翎眸光一凝,搁下酒杯的声响不大,却让满殿乐声戛然而止。
他指尖把玩着我发间的珍珠流苏,瞥向吴钧:“你说想用两座铁矿换她?”
吴钧忙不迭点头:“陛下若肯割爱,我吴国愿与楚国永结盟好……。”
“结盟?”楚翎轻挑我的下巴开口道:“一提起吴国,朕的膝盖就隐隐作痛,昭华,你怎么说?”
吴国?膝盖疼?别人不懂话中含义,我却明白,他指的是当年带兵抵御吴国,得胜归来,我被魏幸挑拨,罚他跪了一夜的钉板。
我自知理亏,只能装乖巧说点无关痛痒的话:“陛下为国操劳,万要保重龙体啊!”
“呵……。”楚翎轻笑一声:“巧言令色!”
“她是朕的玩物。”楚翎站起身,忽然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,寒光闪过,吴国皇子的头颅滚落在金砖上,冠冕上的东珠迸溅而出,滚到了我裙边。“别人怎配染指……。”
其他官员也皆是一惊,有不少文臣进言此举恐有不妥。
楚翎无视,刀锋指向使臣:“滚回去告诉吴辰,吴国与狗,不可犯我楚境,否则,朕率三十万铁骑踏平尔等王都。”
使臣吓得瘫软在地上,裤裆渗出暗黄的水渍,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,他万没想到楚翎如此强势,一言不合竟将皇子斩杀。
“怕吗?”楚翎不再管那使臣,而是扭头看我。
“习惯了,流亡一年见过的生死太多了。”我说出这话时并没有半分骄傲和炫耀,见得越多我犯下的错就越重。
“过去的就过去了。”楚翎破天荒的竟然在开导我,然而正经不过三秒,下一句就是:“若觉得无法释怀,今晚朕去陪你。”
一听这话,可拉倒吧!我还想多活两年呢!赶紧答道:“陛下不必忧心,臣妾心大,不知释怀为何意!”
我的一言一行都被楚翎拿捏透彻,他岂会不懂我那点小心思,用带着几分怂恿的语气说:“你可知,你拒绝的是多少妃嫔梦寐以求的?”
“陛下,后宫讲究个雨露均沾,您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……。”
“昭华……。”楚翎横眉立目,我见势头不妙,转而开口:“陛下,臣妾是希望您以国事为重,不想落个祸国妖妃的名头。
楚翎冷眼看我,半晌他掐住我的下颚道:“你的胆子大了许多,若朕非要让你当这妖妃呢?”
我抿了抿唇:“陛下天威臣妾无力反抗,受着便是。”
“哼……。”
席散,楚翎并未找我侍寝,许是我逆来顺受的态度让他失了兴致,他只想看我屈辱的模样。
9
入夏后,各国皆闹了蝗灾,楚国也没能幸免,各地灾情的奏折雪片般飞进御书房。楚翎常常彻夜不眠,眉头紧锁。
我跪在一旁,看着他揉着太阳穴,眼底布满血丝,让我想起大昭那年旱灾,他也是这样,最后用自己的俸禄拿去买粮,我却在魏幸的挑唆下误会他沽名钓誉。
夜里,楚翎去偏殿小憩,命我留下收拾奏折。一本关于蝗灾治理的密折压在烛台下,我看见奏折页边缘有他用朱砂画的批注。
“以工代赈,可解流民饥馑。”
这法子,我有印象,当年他曾上书给我。魏幸却说是压榨百姓,食不果腹还要被迫做工,失了民心恐生暴乱,我信了,将楚翎的建议驳回。
另一页写着“灭蝗需掘卵,当分州督办。”
旁边还有他随手画的地图,标注着蝗灾最重的几个州县。我看着那些朱砂字迹,指尖微微发抖。他是故意的吗?故意让我看到这些,来衬托我当年的愚蠢?
又一日,楚翎把一份地方官的奏报丢给我,他问:“这知州说蝗灾是上天示警,该宰杀牲畜祭天,以求苍天庇佑,你怎么看?”
我一愣,下意识道:“荒谬!蝗灾乃虫害,与天意何干?当务之急是组织百姓灭蝗,而非依赖求神拜佛。”
话才出口,我心道坏了,后宫不得干政,莫不是近几日楚翎没什么油头羞辱我,故意给我下套?
楚翎却哼了一声:“知道荒谬就好。当年大昭水患,我记得有个昏君也信了惊扰龙王之说,不让疏通河道,导致灾情波及了几个州县。”
他的话像巴掌一样抽在我脸上。可我忽然发现,他说这话时,眼神里没有了嘲讽,反而有些莫名的意思。
从那天后,我能去的地方又增加了一处——宗正寺。
宗正寺的库房里堆满了旧物,我骇然发现,竟还有我当年批阅的奏折。
今天楚翎让我跪在地上分类,他在一旁翻找什么东西。
“这是你当年批的开海禁奏折。”楚翎把折子扔到我面前:“你写海禁固本,开禁必乱。”
我抚摸着奏折上自己的朱批,墨迹已有些晕染。当年有人曾提倡我开海禁,我听信魏幸谗言,认为丝绸、瓷器技艺,皆为我朝命脉。若任外族学去,他日反制于我,必成心腹大患因此将其驳回。
“这是你赐死谏臣的诏书。”他又扔来一卷:“你说他提倡开放海禁,我通敌卖国之嫌。”
我手指颤抖,几乎握不住卷子。实难想到,被我以叛国罪名处死的老臣,如今被楚翎收录在楚国的档案里,著名忠良。
我低垂着眼帘:“陛下让臣妾看这些,是想让臣妾认罪吗?”
楚翎走到我面前这样说:“朕只是好奇,针对此事,如今……你怎么看?”
我怎么看?
若是在从前的话,我都会征询大臣们的意见,或者被魏幸的话术欺骗。
但如今我在御书房罚跪已经两年有余,耳濡目染听过不少关于此事的议论。
我言简意赅吐出八个字:“开放海禁,利国富民。”
“哦?”楚翎饶有兴致的在我身畔坐下:“此话怎讲?”
我几乎不需要考虑开口答:“其一,海外物产富饶,开海通商后,商船往来贸易可征收关税,充盈国库。”
楚翎点头:“有理!”
“其二,沿海多贫瘠之地,百姓靠海而生。海禁时,渔民、水手无以为业,或沦为盗寇,或远走他乡。若开放海禁,商船可吸纳大量劳力,工坊可生产外销货物,流民有活计,社会自安。”
楚翎又言:“不错!”
“其三,商船如载丝绸、瓷器、茶叶出海,既显我朝上国物产丰饶,又能以商贸结好邻邦。可非重利,彰显强盛威仪可引万国来朝,此乃通商之深远意义。”
待我说完,楚翎看着我这样说:“想不到区区亡国之帝,倒颇有几分见识。”
受惯了他更严苛的羞辱,这种不疼不痒的挤兑我不以为意,随口敷衍他:“陛下乃强国之君,臣妾班门弄斧了。”
“呵……。”楚翎嗤笑一声:“下月初一,随朕去阅兵。”
秋阳炙烤着演武场,旌旗如林,楚兵阵列如山。
楚翎身着玄色甲胄,腰悬佩剑,指节叩击着观礼台的栏杆,目光扫过下方操练的方阵。我垂首立在他身侧,军中无女眷,即使我已经换了素色宫装可与肃杀军容依旧格格不入。
楚翎忽然抬手一指,开口的声音压过擂鼓:“你看那右翼方阵,先锋营摆出鹤翼阵却未设后援,若敌军绕后夹击,该当如何?”
我先是一怔,随即抬眼望去。方阵前排如鹤翅展开,看似主攻凌厉,却暴露了侧翼与后方空当。
我记得在御书房罚跪时,看过楚翎和将军用沙盘推演过这样的战例,想了一下答道:“鹤翼阵贵在包抄,需配以玄襄阵虚张声势,或于丘陵处设伏兵,方能防敌军攻其必救。”
楚翎听我说完不置可否,招手让亲卫呈上一张黑铁长弓,弓弦震颤,透着冷光。
“空口白话不过纸上谈兵,不如你来挽弓给朕看?”
他将弓递到我面前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:“此乃军中硬弓,你且试试。”
我伸手接过,冰冷的弓身极重,仅是举起腕骨都一阵酸麻。
我咬牙握住,双臂发力,弓弦却只拉开不到寸许,额角青筋都突突跳动,最终只能颓然松手,弓身“嗡”地一声弹回,震得得我虎口发麻,指尖也被弓弦割伤了。
周围有不少将军和侍卫,见我窘态皆是低低的嗤笑,眼里的轻视毫不遮掩。
不过我好像被楚翎折磨得有些没脸没皮了,竟然不太在意这些人的鄙视。
楚翎接过弓,随手一拉便成满月:“女子筋骨柔弱,天生不敌男子蛮力。”
他言闭目光流转,指向台下一名虎背熊腰的千夫长:“你,与她各领五十轻骑,按方才所言鹤翼阵与玄襄阵对抗,就在西侧丘陵演练。”
千夫长牛刚烈领命时,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冷笑。他选了五十名膀大腰圆的骑兵,看架势是想以蛮力冲垮我的阵列。
我被楚翎领到另一队骑兵前,士兵们看我的眼神无一例外——不屑。
楚翎看在眼里,他双手背负嗓音威严:“都听好,昭华之令便为军命,虽为演戏,但凡有不服不听者一律军法论处。”
“遵旨!”
楚翎走到高坡上,掷下令旗:“双方列阵。”
随着一声号角响起,演武开始。
牛刚烈大吼一声,挥刀发起冲锋,带着骑兵直扑我预设的鹤翼阵正面。
五十骑如黑风般卷向丘陵东侧,试图一口气冲散鹤翼的左翼。
开始有些紧张,楚翎搞这么一出,是想让我在楚国将士面前难堪吗?那我偏不能随了他的意。
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,脑海中已经出现了几种阵法路数。
随即翻身上马,扬鞭指向丘陵西侧的狭谷:“两队十人,绕到谷口,见我令旗便扬尘鼓噪,虚张声势!”
又对正面骑兵道:“前队下马,以长矛结阵缓退,诱敌深入!”
牛刚烈见我不敢硬刚,节节后退溃不成军,愈发的兴奋,他催马追得更急。
待他与骑兵全部冲入丘陵间的缓坡时,我猛然挥旗:“变阵!”
正面长矛兵向两侧急退,露出中间通道,而原本埋伏在丘陵背坡的二十名骑兵突然从后方杀出,同时西侧谷口烟尘大起,鼓声震天,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。
牛刚烈此时惊觉不对,想要调头后退,却已被我的骑兵前后夹击。
丘陵地形狭窄,他想蛮力冲锋根本施展不开,骑兵挤作一团,被我手下士兵以长矛卸甲。
不过一炷香时间,牛刚烈就被我生擒,是一名兵丁用套马索将其拽下马的。
尘埃落定,我勒马立在楚翎面前,鬓角被汗水打湿,但我眼神清亮,透着几分得意的看着他。
楚翎走下高坡,踢了踢牛刚烈的甲胄:“狮子搏兔亦需全力,未战先轻敌,该罚,自己去领十军棍。”
他来到我面前,嘴角微微勾起:“牛刚烈力能拉弓,却败在有勇无谋。你拉不开弓,却知以正合,以奇胜。”
“统军治国,皆如鹤翼,需知虚实、明地形、晓奇正……。”
见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,楚翎顿了顿,一字一句道:“这张弓,女子拉不开,不代表女子握不住权柄。”
楚翎的话让我隐隐抓住了些什么,魏幸逼宫时,说女子称帝滑天下之大稽。
难道他让我拉弓,是想让我直面身为女子的局限,而布阵智取,便是跨越性别沟壑的那道桥梁。
10
从那天起,楚翎几乎不再刻意羞辱我,而且今天还破天荒的让我参与整理楚国律例。
我发现,楚国的律法有很多与大昭相似之处,只是措辞更严苛。
“陛下。”
我指着一条律法:“民告官需先受杖刑,这有些迂腐了。”
楚翎放下笔:“哦?你觉得该如何改?”
“可改为民告官,若属实则免刑,若诬告则加倍惩处。这样既能防止刁民诬告,又能让百姓有申冤之路。”
楚翎盯着我,看了很久:“你似乎意有所指,是在替曾经大昭的百姓鸣不平?”
“臣妾倒没想那么多,国有所属,民乃苍生。”
我正色道:“不管哪一国,若想长治久安,就不能百姓有怨无处诉,不能让百姓畏官如虎。”
楚翎沉默片刻,拿起朱笔,在律法上圈出杖刑二字,改成验明。
“昭华。”他忽然见我:“你知道为什么朕让你整理这些吗?”
我摇头。
“因为朕要让你知道,这天下的规则,都是人定的。当年你定错了,所以亡了国。现在朕给你机会,让你重定规则。”
我猛地抬头,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嘲讽,只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“陛下……。”
当夜,楚翎来到昭悔苑,他进来时,未像往常般带着惯有的压迫感。
他身上只着一件玄色寝衣,手里拎着一壶酒。
“陛下。”我起身时,身上的轻纱红裳滑落半肩,露出半边肩膀。他径直走到软榻边坐下,倒了两杯酒,推给我一杯。
酒是凉的,入喉却烧得慌,他自己仰头饮尽。
他指尖触上我的脸颊,动作很轻,不像平时带着索取的力道,顺着我的下颌线滑到颈间,直至红裳的系带处,我任由他扯开扣结,轻纱应声而落。
他欺身上来,却有些不太一样,从未有过的柔情与温存。
“陛下……。”
再睁眼时,楚翎已经立在床头,他俯身看我这样说:“三年之期已到,朕答应过,帮你复国。”
我撑肘坐起时锦被滑落腰际,有些茫然的看着他,三年侍妾的约定已经到了吗?自己竟然完全忽略了时间。
见我发呆,楚翎抬手掐住我的下巴:“还是说……你已经被朕驯化,只愿做供人取乐的笼中之雀?”
“驯化?”我忽然笑出声,反手攥住他腕骨用力掰扯:“陛下手段确实不弱,但昭华并非像陛下所言那般天生媚骨,除非陛下能根根敲碎再重铸。”
我凝眸看他:“否则,昭华此生不复大昭誓不罢休。”
“好!”楚翎似乎对我的态度很满意,他拍了下手:“朕送你个额外惊喜。”
“陛下。”一道青色衣裙的身形行至殿中,人未到声先至。
我惊骇的爬下床,顾不得此刻衣不遮体,三年不曾落下的眼泪再次止不住的流。
“青鸾……。”
楚国边境,三十万黑甲军如铁流压境。楚翎身披玄色大氅,勒马立于阵前,手中令旗指向大魏国门。
“传朕将令,魏幸弑君卖国,天地不容。今奉大昭先帝遗诏,代天伐罪!诛杀奸佞复大昭国号!”
号角震天,楚兵如潮水般涌过大昭边境,他要的不是步步为营,而是雷霆一击。
楚翎深谙兵贵神速,不打消耗战。三十万大军兵分三路,以骑兵突袭大昭东部。守将本就因割地对魏幸不满,又见是原大昭镇国将军楚翎带兵,竟都不战而降。
楚翎当年民心所向威望极高,也正因如此,魏幸才能在污蔑他动摇皇权上作文章。
因此,楚国攻魏就是另外一番景象,没有负隅顽抗,所到一处百姓撞开城门夹道相迎。
第一日就连下九城,三日后已经直抵魏国皇城。楚翎严明军纪,只诛魏幸党羽,不动百姓一分一毫。
攻占皇城之日,我立于朱雀门前,身侧站着青鸾,她跟我说,当初是急火攻心昏厥过去,又因伤势太重曾假死状,是楚翎用宫廷秘药吊住性命,又遍寻名医,经过三年调理,旧伤已经痊愈。
我曾经失去的东西,似乎全部都回来了。
“魏幸!你无诏篡位,是为谋反!割地吴国甘为犬奴,是为卖国!”我踏前半步,广袖扫过城垛:“我昭华,大昭先帝亲封女帝,被你篡权夺位流亡楚地。”
我刻意顿住,任由城楼下百姓的窃窃私语声弥漫上来,才突然提高声调:“四年前被迫流亡楚地,今携楚师归来,只为夺回本该属于大昭子民的江山!
话音刚落,楚翎提前安排的将士们振臂高呼:“陛下万岁!诛杀卖国贼!”
此起彼伏的声浪中魏幸急令禁军镇压,却不知禁军统领早已被楚翎以保家卫国、不做吴奴为由策反。
统领抽出佩剑,指向魏幸:“末将奉女帝之命,清君侧!”
禁军突然哗变,刀枪转向魏幸以及他的亲卫。
魏幸只能退入金銮殿,还妄图负隅顽抗。楚翎却早已端坐于殿中太师椅上。
他看着狼狈的魏幸,就如同看一只垂死的蝼蚁。
“魏大人,别来无恙啊!”
魏幸惊骇的连连后退:“你……你没死?”
楚翎微微一笑:“恐怕魏大人要先行一步了!”
我步入大殿,魏幸突然扑了过来,口中嘶吼:“昭华,你不过是楚翎的傀儡!大昭迟早成为是楚国的附庸!”
楚翎挑眉,魏幸还真没什么长进,还是那些老掉牙的说辞,他眼神带着玩味的看向我。
我拔出青鸾腰间佩剑,迎着魏幸手腕翻转,精准刺入他的大腿。
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倒地哀嚎的魏幸:“朕才是大昭的皇帝!而你,是谋反卖国的罪人。”
我扬声下令:“传朕旨意,将魏幸打入天牢,公示其罪,明日午时斩首示众!”
魏幸被拖走,所有兵将退出殿外,只剩下我与楚翎。
我转身看向楚翎:“陛下说助昭华复国,果然一言九鼎,待得……。”
“昭华……。”楚翎打断我,起身走来,他这样说:“先帝托付朕帮你守住大昭,四年前你失了江山,如今再给你次机会,但你记住,朕能帮你一时,帮不了你一世。”
我静静看他,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,说教的口吻,我紧抿着嘴唇,腥咸的味道弥漫口腔,他果然最懂我,知道怎么让我痛。
楚翎转身走向殿外,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:“楚兵会替你镇守边境一年,希望你尽快坐稳这个位置”。
他回头看我,眼神幽暗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。
殿门打开,阳光涌入,我站在龙椅前看他一步步离开,身影被拉得很长,但却离我越来越远。
11
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,这话一点不假,仅仅四年,魏幸已经把大昭折腾得千疮百孔,留下的烂摊子是我退位时的好几倍。
为表悔过之心,第二日我便下了罪己诏。
大昭女帝昭华罪己诏
昭华谨告于天地、宗庙、社稷及万千子民:
朕初承大统,昏聩无度,信谗佞而远忠良,贪逸乐而废朝政。魏贼篡国,朕未察其奸,宗庙蒙尘,朕流亡楚地,三年间,朕虽身寄他邦,却未尝一日敢忘复国之志、子民之苦。
朕今日明发此诏,非为博万民之谅,实乃警醒自身:权力非为享乐之器,实乃为民之责。自今日起,朕当亲理政务,广开言路,减免赋税,严惩贪腐,以慰民心。若再有失,甘受万民唾弃,天地共诛!
伏惟尚飨!
昭华 泣血谨诏
我虽诚心改过,但百姓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并不买账。
今日一早,司农卿就把账本呈给我,看得人头大,通篇朱红赤字,国库仅剩糙米三百石,而魏幸几年间强征的人头税账簿堆得比我还高。
“陛下,边城流民已聚三十万,啃食树皮草根,州府报来的饿殍数目……。”
他突然顿住,因为殿外传来钟鼓齐鸣,本该是登基吉兆,我隐约听见巡城兵丁的呵斥:“都散了!女帝登基关你们屁事!”
人群中爆发出嘘声,夹杂着魏贼虽死,亡国女帝归来我们一样没有活路。
我早已失了民心,不过没关系,现在脸皮厚得很,并不在乎百姓说什么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。
我首先下令,停止一切魏幸修筑的园子、楼阁,抽回银两换粮,优先解决流民问题。
以工代赈的法子虽好,但现在国库空虚并不适合修渠造坝,只能先分出一部分人拆除修到一半儿的建筑,把上好材料变现。
虽不是长久之计却能解燃眉之急。
紧接着废除人头税的诏书下发,立刻就有豪族煽动百姓:“按田亩征税?咱们穷人家哪有田!”
我派青鸾连夜带人丈量田地,既然要改革,就改得彻底,收回所有田地重新分配。
在城郊树起标杆,凡无地流民,分得土地耕种,可免三年赋税!
此举有利有弊,无田或薄田的百姓自然皆大欢喜。
那些地主豪绅就不干了,开始到处挑唆,他们无非就是些老手段,以煽动百姓为主,但这次如玉算盘打不响了,百姓得了好处都站在我这边。
改革初见成效,我又把矛头指向大理寺。
几年的冤狱档案已经堆成小山,其中最离谱的是个十二岁孩童的卷宗,罪名是骂魏贼卖国。
这种犹如儿戏的案件竟然真实存在,而且还有不少。
我在青鸾的帮助下把案件分类,一目了然的冤假错案直接无罪释放,有争议的,在刑场设临时公堂,连续审了七日才将监牢清空。
若有空余时间,我会去粥棚前亲自掌勺,我让青鸾特制的陶碗,底下都刻着我的小名昭儿,凭借此碗便可抵三年赋税。
青阳县暴雨冲垮临时堤坝,我抱着沙袋跳进去堵漏,是被民夫捞上来的,斗笠掉了,长发散批散开来,我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意。
城郊乱葬岗上,我带着青鸾亲自挖坟,给无名尸骨立碑。无名无姓的,碑上只刻大昭子民。
每月初一,我会来扫碑,遇见来上坟的遗孤,我就会让青鸾记录下来,以后可以免徭役,因为这是他爹拿命换的。”
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此举的确能收民心,但国库入不敷出我还得重蹈覆辙。
当下决定优先把开海禁提上日程。
“陛下,您没必要任何事都亲力亲为。”青鸾端来一盏茶,我从早上开始还滴水未进。
“青鸾,朕重掌江山必须真切的去看,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听。”
青鸾不想触及我的伤处,只能换个说法:“可陛下得保重龙体啊!您现在都瘦一圈儿了。”
我摩挲着手中暖玉,裂开的棱角处已经被我磨磨得光滑,上面的翎字却时刻提醒我该做什么。
阳春三月我开放了科举,为朝廷吸纳新鲜血液,至于朝中那些随风倒的旧臣,我会一批批的换掉。
转眼已是登基第三年,民间对我的谩骂声越来越弱,我也有了除青鸾外的一批拥护者。
我改国号为昭兴,寓意大昭百年兴盛。
昭兴三年夏
已经持续两个多月没下过一场雨了,大旱百日那天,我赤裸双脚登上千阶祭坛,跪在祭坛上三天三夜,后背被晒出燎泡。
我让青鸾带着亲卫去炸山引云,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。
我对天祈祷:“若天谴有罪,罪在昭华一人,昭华愿以身为祭,换百姓丰年。”
火药恰好炸响,毁去了大半个山头,凉风吹过,带着成片乌云压在头顶,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。
雨水冲开我后背的燎泡,血混着雨水顺着祭坛流下。
百姓纷纷磕头:“陛下以血祭天!天老爷被感动了!护佑我大昭苍生!”
昭兴三年
殿外传来孩童唱的新童谣:“昭华女帝,会种田,血祭苍天,雨涟涟,三年还清百姓债,龙椅坐得比石坚。”
如今我才型明白,江山稳固,百姓安居的真正意义。
我看着手中暖玉,嘴角勾起一抹笑意,又是一个三年,如今朕却今非昔比。
我起身远眺楚地,将暖玉紧紧握在掌心:“楚翎,我们的账该算了。”
昭兴三年十月初三
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,就在三年前的今日,楚翎将我收为侍妾。
“青鸾,传朕旨意,即刻集结五十万大军,随朕出征。”
青鸾刚要领旨,却还是问了一句:“陛下可是要攻打吴国?”
我看她一眼,知道其心中所想,吴国蠢蠢欲动固然要打,但冬季于大昭极为不利。
“谁说朕要攻吴,朕要出征楚国!”
“啊?”
五十万大军直抵楚国边关,我勒马立于阵前,对面城楼上,楚翎并未穿龙袍,而是一套玄色袍服。
他看到我率领大军压境颇有些意外,当先开口:“昭华,你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!”
我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向他:“朕给你个机会,做朕夫婿,今日,便饶你一遭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9:32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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